宿孽总因情

今天突发奇想,想写写武松潘金莲。虽然这么说有点好笑,但我是真心实意嗑叔嫂,因为这一对的相处方式实在是很有个性。不过能力有限想不出什么情景可以来写一篇小说,书里剧里都已然写尽,我再写出来像是把剧本又写了一遍,不如不写。于是乎说点小论文,下面想到哪写到哪,能力不济水平有限见解粗浅,各位斟酌着看。

潘金莲这个人物很有嚼头,我结合对比的有三个版本:《水浒传》、《金瓶梅》、昆曲《义侠记》。其中我更偏爱《义侠记》,每次看完都要感叹,坏女人可比好女人要可爱多了,而演好坏女人和疯女人可比演好女人也难多了。所以我以《义侠记》为主,《金》《水》为辅来随便聊聊。

从昆曲表演来看,武松原本其实对潘金莲是有好感的,《金》里武松和潘金莲吃茶,“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看”,《金》里极写潘金莲妖娆可叫禅师背德,武松为什么不敢看她也是怕动心。但是一方面这个好感没有那么炽热,至多是乍见之欢;另一方面他对于感情能忍会藏,武松戏里有一句唱词“我是风虎云龙,怎肯去平康走马”,意思是我大丈夫不留恋风尘,且他同潘金莲有悖伦理所以也不把她当回事。武松粗直,他的内敛居然体现在这里。加之后来潘金莲的示好让他对这个嫂子越来越没有耐心,越来越恼火,这么点好感也就磨灭了。甚至颇有些怒其不争。

武松无论版本俱是打虎英雄个性差别变化不大,但是潘金莲的不同版本必须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通过不同版本按图索骥差别可见一二。水版潘金莲看见武松是赞叹: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金版则说: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不枉”和“胡乱”一词对比足可见区别。对于水版来说嫁武松是奢求,于是勾引是一种对理想婚姻的试探,她想风险投资她想跳槽。然而对于金版,就下作了许多,这个形容里即便她嫁给武松也依旧会“为头的爱偷汉子”一般,于是她的勾引中消遣吃快餐的意味更浓重。这也是为什么我更倾向于觉得昆曲潘金莲剧本二设之外主要的是从水浒传里脱胎出来的。如果说水版潘金莲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坏人,那么金版则真如张竹坡那句形容:“潘金莲不是人!”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再佩服编写潘金莲剧本的编剧了。虽然潘金莲浮浪,然而“我是不戴网巾的男子汉”这段居然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这段话换了个发生时间和地点,脆绷绷爽利利真的是泼辣干脆又精彩,编到戏里把一个可爱的坏女人的角色一下子就立体了起来,让人讶异:一个只想另觅新欢雌伏的浮浪女人居然也有这等胆识筋骨和手段。

武松:好恼!怪伊忒伤心,怪伊特伤心!羞耻全不怕,把武二特地想差也!俺是含牙带发,顶天立地丈夫家,怎肯做败伦伤化,败伦伤化! 

潘金莲:呵呵(冷笑)败伦伤化,哈哈!(厉声大笑)什么叫败伦伤化!武松:嫂嫂,俺武二这双眼睛认得你嫂嫂。我哥哥若有风吹草动,我这拳头不认识啊! 

潘金莲:武二,你过来!你可不要看差了人呐,我是不戴网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妇人家!拳头上站得人起,(这)膀子上绕得马过,我可是要在人面前做人的呀!

(二人对着大笑,武二在二声后不言语,瞪眼抿唇。潘金莲放肆大笑一边扭身回看,武二失望叹气,一扫袖子,潘金莲由乐转悲,继而揾泪。她走到一旁看见武二没有任何反应,麻利擦干眼泪,冷眼看他。) 

潘金莲:好一个知轻识重丈夫家,只会把人来欺压,人来欺压!

(拍凳面,搬到一旁赌气坐下。武松听后恼怒,举拳走到跟前想打,潘金莲见他来神色恳切,武二一叹气自己击拳作罢,潘金莲颓唐坐下。) 

潘金莲:满眼情丝无人识,一束碧桃枉自开。 

这一段我引以为绝,剧本改的好,潘金莲在舍与不舍之间的游离就非常耐人寻味。她如果不舍武松,说出口的话淬毒带刃,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她要是舍得武松,后面被武松嫌弃的神色又非常的落寞颓坯,甚至点自暴自弃。而武松又在莽汉的盛怒与道德观念间来回辗转,他是真的想一拳打死这妇人,但是这样未免恃强凌弱,而且她究竟还是自己的嫂嫂,何况这样的事情并不光彩,再者杀人偿命……也许是诸多考虑,他经常是隐忍着一口气放下拳头,显得他对这个嫂子很失望。“怪伊忒伤心”这个伤心就很有说法,到底是伤的谁的心?武大?还是武松自己?他当然怪潘金莲伤武大的心,但是他原本以为的潘金莲贤良淑德结果却是水性杨花,说出这个伤心没准也是因为潘金莲形象破碎,这很微妙,可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兰陵笑笑生语: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现代化,他是个钢铁直男)

武松举拳想打,但是又全凭她一张快嘴喝退踟蹰着不敢打,简直就是弱小者耍刀,这刀还非常的快。水浒里大多人都是忍无可忍,包括在这里的潘金莲和武松。 我在写的时候和露老师聊到这,我还把这一段录屏发给她看了。她说:这哪是弱小者,精神力量太强大了!真是完全是气场,居然否定了那么强大的伦理道德,能够听见道德锁链被摇的哐哐作响。这里武松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这也是编剧好的点之一,她对于女性自由追求所爱是肯定,理解女性婚姻身不由己的痛苦。“感觉古老的东西被一种若隐若现、那时还是一种萌芽的新事物撼动了,不是'恬不知耻'”,说是淫妇,其实她对于武松或者是西门庆的追求说是纯情也不为过。

我觉得能把一个在诸多作品里被写的有些不堪的女人为她正名也好为她开脱也好,我觉得义侠记提出了妇人——即使是所谓孟浪的妇人,也是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的这么一个观点是新奇的好事。为什么我觉得这对好呢,除去梁谷音计镇华在我脑海里当模板以外,这又是一对充斥“求不得”氛围的cp,求不得是最挠人的,因为他们的相处方式就是如此,再拧也拧不到一块儿去,但是他们当中却有情在(哪怕是单方面的)。剧本里有非常多的句子表达这一点。

“桃花一簇开无主,莫待春归再惜花。” 

“满眼情丝无人识,一束碧桃枉自开。” (这句化用《金》:满眼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编剧和兰陵笑笑生的态度可见差别一二)

“恨冤家,不识女儿真情价。怨奴家,错把寒梅作桃花。那武大,泥块怎做金砖瓦。空锁青春总是假。武二啊,今朝梨树风雨打,不信春来不发芽。” 

如果仅看前两句,潘金莲对于武松是急切渴求的,她想立刻就嫁给他,因为她先前经历的男人都是张大户、武大郎,看见武松自然如同见了高枝,捡了就想飞,然而高不成低不就。

《欸乃一声山水绿》这篇文章里提到:“因为,按照悲观主义者的逻辑,潘金莲首先是从思想深处出轨的。因为,她有漂亮的资本;因为,她有下嫁的遭遇;因为,她有欲望的种子;因为,她有恶的基因。好马配好鞍,好女配好男。她认为:她应该出轨。”

义侠记里潘金莲尚且对武大知恩,都毫无一丝爱情,何况《金》《水》?水版尚且还可以说是为保身,金版就是用武大打掩护和张大户私通。所以后续挑帘一折这一支一江风里唱“泥块怎做金砖瓦”,她还是看不起武大的,她有自己的矜持和骄傲,这点也是很细微但是很了不起的一点,即使她寄人篱下身世坎坷,她依旧把自己当作一个值得追求自己幸福的人,把人当人,是要从自己开始的。恩情与爱情不能混为一谈,武大值得她留下操持家事但是不值得她以身相许,就好像许多小说里说到“愿当牛做马”,牛马是不会和人有爱情的。《金》里潘金莲曾唱山坡羊: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兰陵笑笑生讲: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武松和她的欲望、不满的迸发刚好撞在了一起,她有意买金正好碰见一块好金砖,于是她有了戏叔的主意。 

这里很有趣,一般来说在感情追求上都是男性趋于主动,女性在于被动。这和古代社会习俗与社会职能分配有关,然而在潘金莲这里形成了一个逆转。她是主动的急性的炽热的,武松则是被动的拒绝的冷淡的。潘越热则武松越冷。这也是这对cp灵魂的点之一。为什么世人多觉潘金莲放荡,除了她越伦理之外,我觉得也有这个权力转换让大家觉得陌生,这也是为什么多歌颂贞洁烈女的原因。作者再怎么思维超前也没有摆脱封建残留的对女性的轻视,他叫武松以大英雄不近女色为荣,妇女们做祸害水。这不光是潘金莲,同是水浒人物的阎婆惜等也有所体现。红鬃烈马里王宝钏对薛平贵嗤之以鼻:武家坡前问一问贞洁烈女我王宝钏。这是对于薛平贵假扮的军爷的骚扰不闻不问的得意,薛平贵也说,若是她答应则打马回去,再不回来。真是值得深思,用一句流行的话说,你品,你细品。

后面这篇文章里还说到那段“我是不戴网巾的男子汉”的意思,作者的理解是潘金莲觉得自己嫁给武大郎让她在人前抬不起头。私以为不是,她知道武家兄弟感情深,要是想嫁给武松就不应当在他面前诋毁武大。前面作者提到“恶的基因”,倒不妨解释这里也是所谓“恶的基因”在发作,潘金莲在这一刻撕扯道德伦理的铁链,本能的把追求自己幸福是高于伦理道德标准的这一点拍的砰砰响。在她来看,小叔子都勾引得,伦理纲常又有什么可畏的?我难道为了自己的幸福不正当吗!反倒是你武松,胡言乱语什么,我行得端走的正,我可是要去人面前做人的!

这句我可是要在人面前做人的可真是精彩。

联想至此,后面挑帘一折的一江风也就顺当了起来。潘金莲爱武松至此,到了挑帘则变了一般,可以说挑帘是《义侠记》里潘金莲真正情之相逢必主淫的开端。前面一折一江风,梁谷音是笑着演出来的,演的时候还有些许女儿谈情的娇俏,放在潘金莲身上就多了一些意味。她嗔怪武松不识风情,又懊悔自己把人看差。对武大的不满此时也和盘托出(要知道她在没有看到武松之前,她还是本分的看家人,还是念武大的好),她不能够把自己的美丽与年轻白白虚度。这最后一句话有些微妙,她是特特说给武松听的:我的感情在你这里受了挫,我不信它没有重燃的时候。这个“发芽”的对象是谁,是对武二还抱有幻想,娇嗔你迟早还是会落入我手,还是说即使你不喜欢我我也会把这份感情挥霍在别人身上?我觉得倒是都有的解释,但是不管是哪种,她这个时候的心态都和戏叔别兄时有所区别了,她不再瞻前顾后开始任由感情泛滥。她没有恋爱经历,她所想只不过是把这份满溢的爱情宣泄出去,但是武二不领她的情,所以这才让撑衣杆砸在西门庆脑袋上这一切顺理成章。

和露老师讨论的时候我说武松潘金莲真像蝎子精和唐僧——

那女怪弄出十分娇媚之态,携定唐僧道:“常言黄金未为贵,安乐值钱多。且和你做会夫妻儿,耍子去也。”这长老咬定牙关,声也不透。欲待不去,恐他生心害命,只得战兢兢,跟着他步入香房,却如痴如哑,那里抬头举目,更不曾看他房里是甚床铺幔帐,也不知有甚箱笼梳妆,那女怪说出的雨意云情,亦漠然无听。好和尚,真是那——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他把这锦绣娇容如粪土,金珠美貌若灰尘。一生只爱参禅,半步不离佛地。那里会惜玉怜香,只晓得修真养性。那女怪,活泼泼,春意无边;这长老,死丁丁,禅机有在。一个似软玉温香,一个如死灰槁木。那一个,展鸳衾,淫兴浓浓;这一个,束褊衫,丹心耿耿。那个要贴胸交股和鸾凤,这个要画壁归山访达摩。女怪解衣,卖弄他肌香肤腻;唐僧敛衽,紧藏了糙肉粗皮。女怪道:“我枕剩衾闲何不睡?”唐僧道:“我头光服异怎相陪!”那个道:“我愿作前朝柳翠翠。”这个道:“贫僧不是月阇黎。”女怪道:“我美若西施还袅娜。”唐僧道:“我越王因此久埋尸。”女怪道:“御弟,你记得宁教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唐僧道:“我的真阳为至宝,怎肯轻与你这粉骷髅。”

把参禅换成武松的志向就很像,武松自己都说了:我是风虎云龙,怎肯去平康走马。武松极其珍惜自己羽毛,甚至在潘金莲调笑他是不是养了个唱曲的时候表现得非常愤怒,其实这算是什么大事吗?并不,只是武松觉得不务正业可耻且淫浪有损声名。“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ps:露老师提出,没准戏叔这段就是玩的西游记的梗也说不定)

《义侠记》把潘金莲写的很体面,前半部分和武松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了,潘金莲和武松纠缠的时候武大回来了,潘金莲急忙扭转回房,留武家兄弟二人在桌前话别。这里说不清潘金莲是放下了武松还是没有,但是她心中是羞惭的,她对武松没有其他负面感情。但是《水》《金》二本后面还有一段,那段先前我夸赞的“我是不带网巾的男子汉”也出自这段,但是情境不同语意也完全不同。

土兵摆上酒,并嗄饭一齐拿上来。武松劝哥嫂吃。妇人便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酒至数巡,武松问迎儿讨副劝杯,叫士兵筛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句话,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松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娘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一块瓦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一面哭下楼去了。正是:

苦口良言谏劝多,金莲怀恨起风波。

自家惶愧难存坐,气杀英雄小二哥。

显然武松有几句话就是说给潘金莲听的,先前潘金莲和武松吃酒时盯他还羞臊低下头去,现在则是入定一般神态自若,无情则无畏,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无所谓。潘金莲知羞登时红了面皮,但是嘴皮依旧不落下风,言语虽过也是有反抗精神。《水》版繁本这里是指着武大骂: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麽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外人一词可见态度转变,且看似骂武大实则骂的武二,指桑骂槐,潘金莲的精神强大可从手段见识一二。后面“请过此杯”被潘金莲一把推开同先前“你若有意,吃我这半盏残酒”也是对比鲜明,坦荡荡压着常戚戚了。诗里说金莲怀恨起风波,这里同《义侠记》就有区别了,潘金莲已然由爱生恨了,她此后的行为有一部分或许不出于自由恋爱的本心,而是出于对武松的报复也未可知。

爱本是绝色无双的仇,这句话写他二人真是恰如其分。

置石坠山

张新之说:《红楼梦》脱胎于《西游记》,借径在《金瓶梅》,摄神在《水浒传》。私以为很对,因为主题就不多说同《西》的“母子”关系,直说借径和摄神吧。

今晚和露老师讨论时露老师问《金瓶梅》和《红楼梦》是什么关系,我回答的很官方:《金》算是开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先河的作品,它突破了先前章回体小说结构的僵化,曹在这个基础上继承发展写出了《红》,且都写家族兴衰变化,生活状态场景以及社会都很类似。露老师一阵见血总结:这又是一次革命,让整个小说不是小单元而是整体。格局俨然是更加开阔了。此乃借径,最显眼的就是兰陵笑笑生借闺中事写社会犄角旮旯,这点曹雪芹显然是继承了。

从人物上来说,《金》或《水》对于《红》都有些许影响。明显的如薛宝钗热爱水浒戏,而薛宝钗人物可对应《水》里松江《金》里月娘,这是从其余各本当中融合,也有从这两本里分散开的个性分别在不同人物身上的。

如潘金莲,《红》里很多角色都是把她拆开来写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是她和王熙凤的通性;“情之相逢必主淫”,这是她和秦可卿的共性;而反抗意识与对自己幸福的追求这点她又很尤三姐。

我对于潘金莲和尤三姐既视感是最强的,于是我就说说这两人的异同,因为版本差异主要说说脂本。难免有牵强附会处,请多原谅。

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和人异样诡僻。只因他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样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来,那些男子们,别说贾珍贾琏这样风流公子,就是一般老到的人,铁石心肠,看见了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红楼梦》)

 

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会风流,这婆娘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水浒传》)

 

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

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磕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油似滑的言语,无般不说出来。(《金瓶梅》)

“做张做致,乔模乔样”这是一副装模做样的架势,有刻意的含义在,同“偏要打扮的出色”异曲同工,可见二人本性便爱好此道。尤三姐刻意做出体态去勾动男子,潘金莲勾引浮浪子弟,本都是一个意思。潘金莲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何故见到武松西门庆才写引诱的事,盖因先前的浮浪子弟不入她法眼罢了。这同尤三姐个性一样,她引诱归引诱,然而是不会轻易主动上钩的,于是她的婚事是要自己做主。“竟是她嫖了男人而非男人淫了她”,这种片叶不沾身的本领也是二人驾轻就熟,足见老辣。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红楼梦》)

 

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分焦躁,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水浒传》)

 

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妇人见他不应,匹手就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金瓶梅》)

这两段(或三段)的最大通性就是把控权在女方手里,主淫者是女性。这同后面说尤三姐“竟真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意义是一样的,这种主权转换让人会轻易给这样的女性下定义:淫妇。于是贾琏吓得酒醒,贾珍只觉尤三姐“无耻老辣”(这个词就很有意思,往往这种情形下老辣这个词都是形容嫖客),而武松也说“嫂嫂休要不识羞耻”。

且都是女性主动去灌对方酒,对饮往往都伴随着一些桃色思想。脂本这里写的是“搂”还显得亲昵,到了程本里就是“揪”了,简直强硬。不管是刻意还是无意宣淫,这都是一种欲情体现,这种手段的共通性也足见二人对于命运的抵抗,然而一个抵抗是为了摆脱欲情一个则是积极投入其中。

 

“姐姐糊涂,我们两个金玉一样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中还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呢。他不知道一日,咱们方安静一日。倘或有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红楼梦》)

 

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

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象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水浒传》)

 

妈妈果然叫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

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与他金银首饰装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每要收他,只碍主家婆厉害,不得到手。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金瓶梅》)

金玉喻美人是一贯的好手法,但是在《红》和《金》里意义非凡。《红》里一玉是草灰蛇线贯穿始终,《金》里更是写的直白,直接名字里含金带玉了。尤三姐看不上贾琏贾珍等人,又不满现状,只能愤愤,说自己是金玉无非是为了贬低旁人突出高贵,尤二姐又是吞金自逝。她既没有独立的能力改变现状,唯一的筹码是美貌,既然对未来期许甚高便只能嫁人。《金》是异曲同工的笔法,体现自己是玉陷淖泥中。《水》里写金的只有武松,后武大还说自己兄弟是“言语是金子”,这应了兰陵笑笑生那句“买金的遇不上卖金的”。然而尤二姐尤三姐同潘金莲白玉莲又是什么身份的人,二尤早被人当作是淫,尤三姐努力想摆脱这个字还是被柳湘莲认定不干不净,金玉二莲又是使女,哪怕是好生侍养也是卑贱出身,卖笑服侍人的。她们也称金叫玉。

且虽然水浒传里写使女就潘金莲一个,而金瓶梅则是设有二人,且都一般漂亮姿色同时进门,后又是白玉莲先死。是否又是暗合二尤身份?又有点细节,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琵琶音高音色清脆,筝音色相对深沉含蓄,低音厚实,高音清脆悦耳,琵琶能弹肃杀气重的曲目,筝更倾向于含蓄蕴藉的曲目。这是否又是用乐器暗喻人物性格?

“他不知道一日,咱们方安静一日。他不知道一日,咱们方安静一日。倘或有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

“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依我时,满饮此杯。”

“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

武家倒成了武二郎主内了!

那尤三姐天天挑拣吃穿,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儿,终久要生事的。”贾琏道:“前日我也曾回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还说:‘就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多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红楼梦》)

 

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恨记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水浒传》)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悄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这几件病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赌气倒赔了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

“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搂着他老婆也放心。”(《金瓶梅》)

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把尤三姐和潘金莲当作羊肉也是一个共同的手法,说其秀色可餐香气扑鼻。然而这块羊肉常人得不到,得到也烫嘴(武大,贾琏贾珍),降不住正是这两个人作为厉害角色的体现之一。《水》里是潘金莲不愿屈身武大主动告状,张大户奈何不得,而《金》则是张大户害病暴露私情,为保金莲不得以把她嫁出去,尤三姐则是耍性,贾琏既然降不住,不如将这烫手山芋拱手让人,都不是主动做出结婚的决定,可算是迫嫁或是逼嫁。尤二姐明知三姐不乐意被动选择婚姻还是叫她去嫁,潘金莲也惯会吹枕头风,尤小妹阴差阳错因婚丧命,潘金莲也是动不动就要人性命于无形。

张大户《水》中“白白地嫁与他”这个“白白”同《金瓶梅》里“赌气”是一个语意,然语境不同意思不同。《水》里张大户的赌气意思更像是在报复潘金莲,既然我无法得手那么你也不能好过。《金》则是看武大懦弱,好叫之后再私通。不过不管是哪种意思,他贴钱嫁潘金莲都是不情不愿,这笔钱花得冤枉。相同的,贾珍叫尤二姐戏弄,也是花了不少昧心钱。“未必降得住”没准也有这层含义。

再多谈谈《红楼梦》与《金瓶梅》的异吧。《红》与《金》是两种模式写同一种故事,《红》是躲在象牙塔里窥,《金》则是冷眼观全图。《金》不吝残忍把社会犄角旮旯写尽,以至于有些骇人听闻。如果说《红》里作者是带着主观爱恶去写,《金》则全然把角色当木偶,不带意思颜色。他叫潘金莲坏,那是这个木偶的工作职能所在,而不是他觉得潘金莲坏。这样的能力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而曹雪芹是否在兰陵笑笑生的如刀妙笔里习得几分,我觉得还是有的。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话对于《金瓶梅》也同样受用。

露老师说,其实施耐庵罗贯中等谁都只是一个整理者,它们故事的雏形甚至在唐代的小说里面就开始有了,然后几百年经过不断的传唱,不停地形成新的故事,填补旧的故事。几百年的时间里,一套世界线一组人物,大家一齐进行大型同人创作,简直是情趣的极致。

确实我们可从不同的故事里窥见同样的影子,从旧故事中获取新故事的骨血,不得不佩服曹雪芹,五大奇书能成其集大成者,他着实是用一块块石头累积成巍巍青山。

总结与free talk

胡乱写完了这篇文章,说是写武松潘金莲到了后面完全变成潘金莲人物分析了。这篇文章一个晚上加一通宵,没想到会扩充到这个地步。我给别的cp写小论文都没这么亢奋一下子写一万多字过OTL……

武松潘金莲其实你没有办法说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武松虽然是作者封建思想的承担和体现,但是背景如此,这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不能够去责怪他。潘金莲虽然谋杀武大罪无可赦,然而我觉得她对于武松的感情依旧是真挚的,她出身低贱在那个时代身为女性又只能嫁人,能有意识去选择自己的命运属实不易了。只能说他们是跨着时代在交谈,终究会是陌路人。搞cp意义不在于永久,只在于相处方式,我觉得他们这种爱恨匆匆的模式非常的吸引人。推荐大家去看梁谷音计镇华刘异龙版本的《义侠记》,非常精彩!

相爱能有什么理由 迷恋还不够

想着力谋算携手白头 偏偏竟一语封喉

散场也没坦荡借口 怎敢哭湿衣袖

最想把这口血酿成你 穿肠剜心那杯酒

我要你懂你多残忍 又多果敢自由

我要你懂我何其任性 又多值得你执拗

或无关对错 只是少年不舍骄傲不屑宽宥

爱本是绝色无双的仇

还想多谈谈《金瓶梅》,这本书荒唐是真荒唐现实也是真现实,因为当时得大明已然礼崩乐坏,当然魔幻了。露老师说兰陵笑笑生得多么失望才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来。这真是很可怕,尤其他能够完全作为一个旁观者去叙述,旁观者清,他看得必定极其透彻。看着大明王朝从根基开始崩溃,他作为一个文人无能为力居然只能记录下来。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这又是不是他匿名的原因呢。

只因酒色忘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不由欸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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